2009-03-12
《故土人物——乔舅舅》
乔舅舅(一) 星期天,给姨家的表妹发信息,她告诉我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其他的人都到杨家滩去了。 “乔舅舅陨了。”表妹告诉我。 “怎么会呢?他还是那么年轻。是生病,还是意外?”这一刻,我的惊讶盖过了我的伤感。 “意外,帮人家做屋,被电打到了。”表妹还告诉我,她的母亲和我的母亲在三天前就回到杨家滩了。 杨家滩是我的母亲的出身地,我在那里度过我的童年,我的外公外婆亦长眠在故乡的这个小镇上。母亲于今年清明前,和父亲回到那里小住,但我住在离杨家滩20公里外市里的姨还是把他们接到了她们家住。“毕竟杨家滩的老屋里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了,水电都不方便,到我家来住,还可以叙叙话。”姨在电话里跟我说。 乔舅舅是我们还未出五服的亲戚。他的父亲和我的外公是亲兄弟。 外公家在杨家滩是旺族,有八兄弟和两姊妹,邓姓。他们兄弟间的名字是依排行来起的,我的外公排行第三,就叫春三,乔舅舅的父亲是老四,自然就叫春四了。 我记得小镇上的人们称呼年长的人,都是要在他们的名字后面加上一个“爷”字。对少年人是要加上“少爷”的尾缀的,但通常情况下,又会去掉“爷”字,简称“少”,以表示相互间的尊重。女人和妹子家家的却是没有这份礼遇,嫁了人的,就没有了自己的名字,随了夫名,被称呼,但也还有年纪的区别,象我的外婆就是被人喊着:“春三娘子,春三娘子”,度过了她的三十岁生日,转而被唤做“春三娘”,直到她仙逝后留在街坊们的记忆里。惟有我的外公在外婆六十岁的时候,还在喊着她未嫁时的名字:“兴嫚”。 乔舅舅十分的得我的外婆疼爱。“现在有璋少,全然要归功于乔少在我屋子里做得好呢。” 璋少是我的舅舅。外婆生养了九个孩子,我的母亲排行第二,我姨排在第六,舅舅是第九个孩子。“我48岁开怀,生养到璋少。”外婆不喊舅舅的名字,随了街坊喊,是可见她是多么的看重他的。 我的母亲告诉我,外婆生养的其他孩子都缘了种种原因,夭折了。“我记得,我上头的那个姐姐,都到了16岁,有人上门来提亲,她突然得了猩红热,病陨了的。”母亲说。 我姨十岁时,外婆*持着在家里办了十桌生日酒席,街坊们都来“贺生”。在杨家滩的这个小镇上,如果说女人能记得自己一生中除却婚嫁和做母亲,其他的重大的事项,最多的也只有这一件了:十岁办酒。这无疑是向大家宣布我屋里妹子家家的已经到了“及妍”的年龄,也就是可以来人上门提亲的时候了。其实,就过生日的妹子家家而言,她还不能感知“及妍”对她意味着什么,但她的确是欢喜着的,穿着专门新裁作的衣裳,被人们接连不断的夸赞和祝福着,这使得她在酒席散去后依然兴奋不已。街坊们在向我的外婆道喜,我姨被一群妹子家家围着,说着她们之间才懂的话。 我的舅舅当时只有两岁。他原本是在摇篮里睡觉,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了下来,他不哭。 我的外婆待大家都落了座,才折回到里屋,不见了我的舅舅。慌了神,冲到我的外公面前,拖着哭腔说:“璋少不见了。” “慌么子,肯定在屋子里的。到处找找看。”我的外公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春四,你帮忙招呼一下场面,我去去就来。” “我也要去。”一直挨着我的外公坐着的乔舅舅跟着站了起来,他当时八岁。 外婆的眼泪已经流出来了,她掀起衣襟搽了搽,往回里走。 屋子里,只有摇篮纹丝不动的看着他们在寻找,这里有个讲究,孩子没有在摇篮里,是不能去摇晃它的,要不孩子会“闹觉”。 “我们藏猫猫,都喜欢到地灶里的。要不要看看?”乔舅舅说。 “要的,要的。”外婆急急忙忙地掀开了地灶的几块木板做的通道盖子,通道里烧过的煤渣散发出一股闷热的气味。我的舅舅窝在里面,脸已经憋得通红。 “天哩,我的少爷。”外婆立时跌坐在地上。外公喊乔舅舅扶住外婆,他把舅舅从通道里抱出来,放到摇篮里,“醒转来,醒转来哎——”外公摇动着摇篮。 “三叔公,我听教书先生说过,碰到这种情况,要做人工呼吸才醒转得快呢,”乔舅舅掉转了头,跟我的外公说。 “是的,是的,我有些糊涂了呢。”我的外公如梦初醒。 舅舅呼吸着外公的呼吸,醒转来。我的外婆仍然坐在地上,听见她的璋少的哭声,缓过神来,一把搂了乔舅舅,嘴里不停的说:“是个好少,好少。讨三婶娘疼。” [/font] [font=宋体] [font=宋体]乔舅舅(二) 我的舅舅从地灶里被寻了出来,并经过乔舅舅的提醒,得我外公人工呼吸救回来一条命。这以后,我的外婆就把乔舅舅当成了自己屋里的崽伢,多有疼爱。乃至和乔舅舅的母亲,我要喊四外婆的之间的芥蒂也缓和舒展了许多起来。 日子就仿佛绕镇而淌的涟水河,粼粼灿灿的波澜不惊。过了四年,我的舅舅满了八岁。 “三嫂,你屋里璋少是去河对岸读朱夫子的私塾,还是读镇上的公学啊?”四外婆十分的消瘦,一袭清黑色的土布衣裳,晃得她愈发的干瘪。这天傍晚,她手里抓了一把南瓜子,边嗑边抬脚跨过了外婆家的门槛,干干的问。 “这路事情要等你三哥回来才好定呢,璋少读书是件大事,我搭了信到园艺场去,喊你三哥晚上回来商议的。”我的外婆端了凳子放在四外婆面前,说:“你坐,你屋里的乔少,讲起来只大了我屋里璋少四岁,但要机敏的多呢。他在私塾读书,讲那朱夫子书教得好不好呢?” “好不好,天晓得。我那崽伢不是读书的料,我和春四讲了,至多再送一年学,就要跟了我娘家的堂兄去学徒,做个泥瓦匠。手艺学到手了,总好过读些没用的书,帮衬一下屋里也是好的。”四外婆摊开了手掌,把南瓜子送到我的外婆眼底。那黄灿灿一粒粒的南瓜子静静的躺在四外婆干枯的青筋暴露的手掌上,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及至若干年后,我第一次见到乔舅舅迎娶的新娘子,那个要被我喊作乔舅母的女子时,我立刻注意到了她的手。 “多送书,总强过做工匠。乔少自己若读得进,学资我和你三哥讲,我们出吧。”我的外婆轻微的皱了皱眉头,在四外婆的手掌里拈了几粒南瓜子,又说:“夜饭你三哥就回来了的,你喊了乔少来,在我屋里吃夜饭。” “也不晓得这崽伢在哪里厮混呢,我去喊转来。”四外婆吐出最后一粒南瓜子皮皮,起身把凳子往身后移了移,拽了拽衣角,慰贴了,又说:“书还是不送了的。学手艺也是要耗费很长时间的啊。” 我的外婆冲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只说:“夜饭等你们的啊。” 乔舅舅和我的舅舅在一起,两个人在镇子后面的宣阿公屋门口,对泡桐树下的一堆蚂蚁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两个人顺手捡了树下的枯枝,趴在蚂蚁穿行的路径上,硬生生的划出了两道槽子,把蚂蚁搬运的虫子蚊蝇拨拉了,跌落槽子,看蚂蚁忙忙碌碌的慌作一团。 宣阿公自他的崽伢猛子打日本鬼子的时候陨了,就很少说话。他坐在堂屋里,身子和他的思绪一同深深地陷入过往的日子里,目光却是落在屋门口的两个崽伢身上的,浑浊的眼底滴着一颗清冽的泪珠。镇子里的些许响动,他都仿佛先知。这会儿,他挺了挺腰杆,抬高了声音喊:“两个少年崽啊,莫贪耍了,你们的娘在打喊你们回转了。” 乔舅舅闻声先站了起来,回头应声道:“晓得了,宣阿公。您老人家夜饭吃什么呢?要我们回转去给您送些过来吗?” “好崽伢。我晚些时刻把中午的剩饭热热就好了的。快带了璋少回转吧,省得屋里大人急。”宣阿公已走到了屋门口,笑微微的说。 夜饭时,四外婆说:“三哥,我听邻舍说宣阿公屋里有些作怪,夜半总有些不干净的响动,很少有人去他屋里照看一下他了呢。” 我的外公细细的咽下口里的饭,放下筷子,说:“四弟嫂,邻舍讲归邻舍讲,我们还是要经常去看看的。宣爷屋里的猛子打鬼子咽气时,拜托过我们大家了的,要照顾好他爹爹。”顿了顿,我的外公又说:“屋子里作怪,怕是宣爷自己整出的声响。一会我过去看看,打问一下。你,你们莫要跟着邻舍起哄。”我的外公的声音不高,但总是给人一种十分威严的感觉。 “我也去,下午忘了喊宣阿公讲古了。”我的舅舅把饭碗放了,说。 “我们只顾得看蚂蚁搬家了,”乔舅舅面对我的外婆望向他的眼光,低了头,解释。 “你个冒失崽,是这样带璋少的么?我——”四外婆伸直了筷子,隔了桌子上的饭菜,要敲打到乔舅舅脑壳上去。 “那你也是没有听的了,就和他们一起去啊。”我的外婆赶忙拉住了四外婆的手臂,对乔舅舅说:“碗放落在桌子上就好了的,跟着你三伯去吧。” 我后来听外婆说,这天镇子里的街道十分安静,静到可以听到针掉在地上的声响。这样,也才能让邻舍们都听到了乔舅舅的哭喊声:“来人啊,快来人啊,宣阿公陨了,陨了啊。” 宣阿公只跟我的外公说了一件事:“春三爷,我整夜整夜地困不着呢,猛子那崽伢陨得太早了,连个婆姨都没有讨呢,我就给他在河对岸嵋公祠‘请’了个阴婚回来,还没来得及掐个日子送亲。我这是怕赶不上还心愿了,就拜托你啊。”话讲完了,嘴里也只留得进气,没有了出的声。 乔舅舅(三) 乔舅舅还是只读得一年书,就被送去学徒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镇子里小有名气的泥瓦匠了。 “三嫂,我娘家远房兄弟屋里有个妹子,相貌脾气都蛮好,我想请个人去说媒,说给我屋里崽伢,你看镇子里哪个合适些?”四外婆前两年患了“肺痨病”,天天守着地灶煎中药,熬得满身都是药味。她下意识的抬手挡了嘴巴,对我外婆说。 “那托上街的梁婶子去,她也是你娘家屋里那边的人吧?”我的外婆想了想,说。 “想到一起了呢,那还要麻烦你去和她开口讲才好。”四外婆心喜得放下了手,笑意染到了她耷拉着的眼皮上。印象里,这是四外婆留给我的最慈祥的模样了。 眼看着定在了来年开春的喜日子越发近了,偏生四外婆的病情严重起来,肺痨使得她彻夜彻夜的咳嗽,烙出了血丝。“新房看来是不能放在这屋里了,你去和三哥屋里商议,租他们屋里的一间房子,看同不同意吧。”四外婆打发了四外公来问我的外公外婆。 “哪里有不同意的话,更莫说租房子的事。乔少也就是我屋里的崽伢一样呢。”我的外婆这次抢先了回复了四外公,把事情定了下来。 |